徐志摩(1897-1931),筆名南湖、雲中鶴、仙鶴、鶴、海谷、谷、大兵、黃狗、刪我、心乎等。浙江海寧人。新月派代表詩人、散文家。
1915年畢業於杭州一中、先后就讀於上海滬江大學、天津北洋大學和北京大學。1918年赴美國學習銀行學。1921年赴英國留學,入倫敦劍橋大學當特别生,研究政治經濟學。在劍橋兩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歐美浪漫主義和唯美派詩人的影響。
難得,夜這般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評論, 更没有虛驕,猜意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遠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潤你干裂的口唇; 你添幾塊煤,朋友, 一爐的紅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知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了少數同情的心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數一數螺鈿的波紋,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月兒,你休學新娘羞,把錦被掩蓋你光豔首,你昨宵也在此勾留,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聽遠村寺塔的鐘聲,象夢里的輕濤吐復收,省心海念潮的漲歇,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風颼颼,柳飄飄,榆錢鬥鬥,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於我愛的神: 人間哪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與傷! 哪有高潔的靈魂,不經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吧,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齏粉,散入西天雲,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點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吧,我的愛神!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一顆憔悴的秋柳里,一條怯懦的秋枝上,一片將黃未黃的秋葉上,聽他親親切切喁喁唼唼,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語情節,臨了輕輕將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里,一渦半轉,跟著秋流去。這秋雨的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詩情節,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里,一渦半轉,跟著秋流去。
蘇蘇是一癡心的女子,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來一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蔓草里,她的傷悲;淹没在蔓草里,她的傷悲——啊,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薔薇!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到黃昏里有晚風來溫存,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鬥縱橫。你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攀,攀儘了青條上的燦爛,——可憐嗬,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間 倒映在異鄉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嚴的大殿, 一個峭陰陰孤聳的身影。我對著寺前的雕像發問: “是誰負責這離奇的人生?”老朽的雕像瞅著我發楞, 仿佛怪嫌這離奇的疑問。我又轉問那冷鬱鬱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這教堂的后背,但它答我以嘲諷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對,我與我的迷謎!這時間我身旁的那顆老樹, 他蔭蔽著戰跡碑下的無辜,幽幽的歎一聲長氣,象是 淒涼的空院里淒涼的秋雨。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經驗, 人間的變幻他什麼都見過;生命的頑皮他也曾計數; 春夏間洶洶,冬季里婆婆。他認識這鎮上最老的前輩, 看他們受洗,長黃毛的嬰孩;看他們配偶,也在這教門內,—— 最后看他們名字上墓碑!這半悲慘的趣劇他早經看厭, 他自身癰腫的殘余更不沽戀;因此他與我同心,發一陣歎息—— 啊!我身影邊平添了斑斑的落葉!
去吧,人間,去吧!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去吧,人間,去吧!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去吧,青年,去吧!與幽谷的香草同埋;去吧,青年,去吧!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去吧,夢鄉,去吧!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去吧,夢鄉,去吧!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去吧,種種,去吧!當前有插天的高峰;去吧,一切,去吧!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女郎,單身的女郎,你為什麼留戀這黃昏的海邊?——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回家我不回,我愛這晚風吹:”——在沙灘上,在暮靄里,有一個散發的女郎——徘徊,徘徊。二“女郎,散發的女郎,你為什麼彷徨在這冷清的海上?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你聽我唱歌,大海,我唱,你來和:”——在星光下,在涼風里,輕蕩著少女的清音——高吟,低哦。三“女郎,膽大的女郎!那天邊扯起了黑幕,這頃刻間有惡風波——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你看我淩空舞,學一個海鷗没海波:”——在夜色里,在沙灘上,急旋著一個苗條的身影——婆娑,婆娑。四“聽呀,那大海的震怒,女郎回家吧,女郎!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女郎,回家吧,女郎!”“啊不;海波他不來吞我,我愛這大海的顛簸!”在潮聲里,在波光里,啊,一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里,蹉跎,蹉跎。五“女郎,在哪里,女郎?在哪里,你嘹亮的歌聲?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黑夜吞没了星輝,這海邊再没有光芒;海潮吞没了沙灘,沙灘上再不見女郎,——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塚,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塚。為什麼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為什麼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為什麼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為什麼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再没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象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象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再没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