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現代新月派代表詩人,代表作品《再别康橋》,專輯收錄了他的29首經典佳作,供大家聆聽。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著的桃花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邊掛;今兒它們全低了頭,全變了相:--紅的白的屍體倒懸在青條上。窗外的風雨報告殘春的運命,喪鐘似的音響在黑夜里叮嚀:“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鮮花也變了樣:豔麗的屍體,誰給收殮?”
玫瑰,壓倒群芳的紅玫瑰,昨夜的雷雨,原來是你發出的信號——真嬌貴的麗質!你的顏色,是我視覺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青年!幾滴白露在你額上,在晨光中吐豔。你頰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帶來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給他們常住的機會。你的美是你的運命!我走近來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個靈魂一—我是你的俘虜!你在那里微笑,我在這里發抖,你已經登了生命的峰極。你向你足下望——一個天底的深潭:你站在潭邊,我站在你的背后,一—我,你的俘虜。我在這里微笑!你在那里發抖。麗質是命運的命運。我已經將你禽捉在手內:我愛你,玫瑰!色、香、肉體、靈魂、美、迷力——儘在我掌握之中。我在這里發抖,你——笑。玫瑰!我顧不得你玉碎香銷,我愛你!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一多麼痛快啊!一—儘膠結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紅,兩手模糊的鮮血。玫瑰!我愛你!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你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干淨,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别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是火磚上的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頭頂白楊樹上的風聲,沙沙的,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橄欖林里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悲聲的叫我...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披散你的滿頭發,赤露你的一雙腳;跟著我來,我的戀愛!拋棄這個世界殉我們的戀愛!我拉著你的手,愛,你跟著我走;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剌透,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你跟著我走,我拉著你的手,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跟著我來,我的戀愛!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后背,——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順著我的指頭看,那天邊一小星的藍——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快上這輕快的天庭——戀愛,歡欣,自由——辭别了人間,永遠!
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深夜里的琵琶!是誰的悲思,是誰的手指,像一陣淒風,像一陣慘雨,像一陣落花,在這夜深深時,在這睡昏昏時,挑動著緊促的弦索,亂彈著宮商角徵,和著這深夜,荒街,柳梢頭有殘月掛,阿,半輪的殘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頭戴一頂開花帽,身上帶著鐵鏈條,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完了,他說,吹糊你的燈,她在墳墓的那一邊等,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
我等候你。我望著戶外的昏黃,如同望著將來,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你怎麼還不來?希望在每一分鐘上允許開花。我守候著你的步履,你的笑語,你的臉,你的柔軟的發絲,守候著你的一切,希望在每一分鐘上枯死。--你在哪里?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我要你火焰似的笑,要你靈活的腰身,要你發上眼角的飛星,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像一座島,在莽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喔,我迫切的想望你的來臨,想望那一朵神奇的優曇,開上時間的頂尖你為什麼不來,忍心的?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你這不來於我是致命的一擊,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教堅實如礦里的鐵的黑暗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妒與愁苦,生的羞慚與絕望的慘酷。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我信我卻然是癡,但我不能轉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萬方的風息,都不容許我憂鬱我不能回頭,命運驅策著我!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毀滅的路;但為了你,為了你我什麼都甘願;這不僅是我的熱情,我的僅有的理性亦如此說。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微為了感動一個女人的心!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她的一滴淚她的一陣心酸,竟許一半聲漠然的冷笑;但我也甘願,即使我粉身的消息傳到她的心里如同傳到一塊頑...
---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在夢的輕波里依洄。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她的溫存,我的迷醉。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甜美是夢里的光輝。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她的負心,我的傷悲。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在夢的悲哀里心碎!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黯淡是夢里的光輝!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向著黑夜里加鞭;——向著黑夜里加鞭,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我衝入這黑綿綿的昏夜,為要尋一顆明星;——為要尋一顆明星,我衝入這黑茫茫的荒野。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那明星還不出現;——那明星還不出現,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黑夜里躺著一具屍首。——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像一只没掛累的梅花雀,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再休問我閒暇的詩情?——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